今人多压力。压力来源大同小异,排解方式却人人不同:有人抽烟,有人喝酒,有人唱歌,有人打麻将,有人打dota,有人泡妞,有人找基友。我的排解方式大体有二:每当paper deadline或考试前夕逼近,要么1)钻进咖啡馆看一整天书;2)看不下去的时候,扔下书,一个人跑去糖水店。
港人管甜品叫“糖水”,其种类林林总总,数以百计,非不嗜甜的北方人所能想象。初到香港求学时,口味不改北方人本色,对满大街的甜品招牌很是不屑。一般自由行手册上推荐的备受小女生喜爱的什么杨枝甘露、双皮奶、糯米糍、芝麻糊绿豆沙、水果豆花,我基本上无动于衷,除却偶然与友人相聚时浅尝两口,从未动过“要一个人再来一次”的念头——这个选项仅仅是保留给喜欢的地方的。在香港头两年,我的Favorite list上有天文馆、AMC影院、文化中心、旺角的二楼书店,却惟独没有糖水店。
真正喜欢上甜品,是从美国交换回来之后的事。从距离最近的mall都要拼车十五分钟的边陲小镇回到招牌林立人流如织无处下脚的香港,我的觉悟大大降低,对物质生活的留恋一下子高了好几个层次,走在路上看到7-11和OK便利店都要感叹生活之便利和宅人的幸福。糖水店作为香港特色,地位也一再提高,为我被两送三送叉烧拉面意粉盖饭等食堂食品折磨多年的肠胃带来一丝惊喜的甜蜜。
我喜欢的甜品种类不多,首推冰品,又以冰淇淋为上。这里说的冰淇淋,国内一般是指美式冰淇淋(Ice cream),用料包括鸡蛋、奶油,并含有各种添加剂以供大规模储存和生产。而我最喜爱的意大利冰淇淋(gelato)则不含以上原料,主要成分是新鲜牛奶和水果,只能以小作坊的形式小批量生产。相比于ice cream,gelato的脂肪含量都低得多,空气含量也少得多,一般在35%以下(ice cream是40%-60%),口感更加柔滑浓郁,吃起来也更不易让人有心理负担。初遇gelato是在佐敦恒丰中心地下一家叫Mamma Mia的店,冲着店名是我喜欢的音乐剧和打出的“低脂无糖”的招牌去猎奇,却尝到了难得的美味:两个球一个是黑芝麻味,浓郁幽深,余香绵长;一个是芒果味,淡淡的口感,却比哈根达斯别有一番清甜。尝到甜头的我自此每见gelato店必一尝方休,结果多不失望。吃多了这些原汁原味天然去雕饰的gelato之后,再看满城的哈根达斯DQ31种,都不免有曾经沧海之叹。
我从小对色彩和数字有一种奇妙的通感。在我眼里,每个数字都是有颜色的(前日与友人畅聊,惊喜地发现她也有同感,不过和我的版本略有不同罢了),每种颜色又对应一种香味或味觉。冰淇淋这种五彩缤纷的食物恰恰是这种幻想的最好例证:一月是蓝莓乳酪味的天蓝色;二月是玫瑰的粉色;三月是柠檬的浅黄,四月是抹茶的浅绿,五月是蔓越莓的鲜红,六月是杏桃的橙色,七月是朗姆葡萄干的淡紫,八月是开心果的橄榄绿,九月是摩卡的咖啡色,十月是芒果的金黄,十一月是巧克力的褐色,十二月是奶油香草的银白。每一种颜色都是独特的,都富含香气、韵律和想象,后来看到科学松鼠会那本《当彩色的声音尝起来是甜的》 的题目时,激动得心脏停跳了一阵——这些奇妙的想法本是息息相通的,无论食物还是音乐,妙处远在物外。
吃尽gelato的我还不罢休,目光转向另一国内有待开发的市场——美国极流行的frozen yogurt(一般译为“酸奶冰淇淋”或“冻酸奶”)。这玩意本是酸奶,吃起来却有冰淇淋的口感,更兼口味众多,在本港已有诸多分店,风靡众生。我最常去的两家店分别是旺角家乐坊地下那家Tutti Frutti和佐敦白加士街的Crumbs。Tutti Frutti是自助式的,每日有五六种口味,人手一罐到机器前挤酸奶,自选辅料,称重付钱。最爱的是原味,其次还有抹茶味、荔枝味、巧克力味和养乐多味,每每挤牙膏似的各挤一条,加上菠萝蓝莓巧克力粉(其实辅料是其次,只要酸奶好味,什么都不加更好),上秤一过,付过钱便心满意足地坐到一旁抱着杯大快朵颐。froyo一般的价钱是13-15港币/100克,我每次(出于经济和体重因素的考虑)都想控制在200g以内,却次次超量,无奈之下惟有含恨作罢。Crumbs是另一名店,对街的小门脸一到早晚总是人流汹涌,挤满了买松饼和froyo的饥渴群众——港人能把英国人以难吃著称于世的司康饼做得美味诱人,也真是难为了。这家的froyo只有原味,十分甜滑,其清新又胜过所有的香草冰淇淋,我一般只要蓝莓做topping,再洒上些肉桂饼碎,以小勺轻轻一划放入口中,便是人间难得的美味。之前每周五晚去佐敦的Alliance française上法语课,每次路过Crumbs的小门脸,都忍不住买一大杯进去,边走边吃,走到教室刚刚吃到一半,也只得在众人贪馋的眼光和老师装作没看见的笑容底下硬着头皮吃完——好在法国人能够理解甜点的重要性,这一点与中国人是共通的。
出于收集味觉的癖好,我对gelato和froyo之外的其它花式冰淇淋也是来者不拒,吃得多了,慢慢形成了一套挑剔的评价体系。比如九龙城金满堂的炭烧咖啡雪芭独具特色,朗豪坊地下一层的椰子味gelato最清甜,Awfully chocolate有浓香惊艳的黑巧克力,家乐坊地下的gelare有最馥郁的波斯玫瑰口味,SOGO地下超市里的北海道牛奶雪糕(号称含3.6%的乳脂肪)无论原味还是抹茶都是极好……而“去某某店只吃某种口味”,其实是香港许多小糖水店的招牌,也是它们生存发展的秘诀。精细的生意人和挑剔的食客互相造就,合起来才打造出这些奇妙多彩的味觉,斡旋其间,何乐不为?
糖水店的时代已然远去了。无论再怎么怀念那个疯狂的在每一家糖水店寻找歇脚处的夏天,而今的我已经回到街道宽敞空气欠佳的北京,眼前消失了满街密集的招牌袭人的冷气拥挤的人流。偶然能看到的甜品店,不是哈根达斯就是开到北京来的“满记”——在香港时也很少吃,回国更是一次都没有吃过,因为终是不中意甜豆花——我是吃着天津的咸豆腐脑长大的。不知南来北往东颠西窜的这些年里,我的味觉系统是否发生了思考回路一样的变化,到底有几分是南,几分是北,几分是西方,几分是中国?这一切都像一碗搅碎了的什锦水果豆花捞一样难以澄清,看上去是五光十色,吃起来五味杂陈,留在肚子里的又有多少东西?思考到此止步,而我宁愿做一个糊涂人,倦了的时候跳上小巴直奔九龙城,寻找最熟悉好吃的门脸,烈日炎炎下步入冷气充足的室内,往僻静的角落里一坐,吩咐老板“唔该,要份炭烧咖啡雪芭”,之后悠哉游哉地对着一盘精致甜品坐上一两小时,直到味道在嘴里完全融尽,与独处的乐趣融而合一为止。《古诗十九首》里说的“不如饮美酒,被服纨与素”“昼短苦夜长,何不秉烛游”的乐趣也全部在此了。想到这里,我忘记了胃疼的老毛病,又想着午饭时间跑到东方广场地下,重访一家新发现的京城少见的froyo店。
Cristal Lachesis
2012.3.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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